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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旅客

***********************************大纲:

自小在单亲家庭成长的大东对父亲的印象几近空白,慈蔼的母亲因此对他的童年有着深远的影响。

成长后的大东在事业的经营上饱受挫折并不顺遂,大环境经济的衰败下使他怀忧丧志有志难伸,加上妻子的冷嘲热讽,使他更加逃避而不愿面对生活上的现实问题,每逢低潮总使他想起母亲的慈爱与亲情的鼓励。

虽然他离开故乡已数十年,但他决定抛开都市的一切回家乡见老母,然而年岁渐高的母亲早已辞世多年,这重大的变故再次对他造成不可承受的打击,内心满是怨恨与懊悔。

万念俱灰的他忽然想起当年母亲严厉告诫不得回故里探望的约束时仍百思不得其解,恰巧听邻居诉说母亲人生最后一段岁月几乎闭门不出的典故,又在因缘巧合下竟在母亲故居发现两句不成文的词句,冥冥中似乎一切早已注定,大东意外拼凑出完整的字义之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

(一)故里的温暖

「你说说看,这几年除了怨东怨西一事无成外,你还为这个家做了什么?」

妻子走出厨房卸下围裙便往大东脸上一抛,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

不消一会儿又回到客厅,大手一挥把银行提款卡甩在他眼前的桌面上,妻子语调冰冷的说:「拿去买酒,最好喝死,听到没有?最好喝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她直挺挺的站在大东面前,似乎笃定丈夫根本不会拿起那张卡,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局外人。

这张脸看在大东眼里格外刺眼,他已经记不得妻子过去如花似玉般美丽的容颜,还有谈恋爱时的甜蜜笑靥,曾几何时这张脸再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陷入深沉的思绪中,终于想起那是自他发下豪语打算闯一番事业却惨遭滑铁卢那年开始,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在这个家变成活生生的米虫,户长的身分至此名存实亡。

「怎么?喝死也不敢?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之间除了争吵还是争吵,为了维持这个家,妻子回到以前的公司上班,担任客服人员,一个月两万多块的薪水仍使这个家处处捉襟见肘。

但比起他自己算有莫大的贡献了。他虽体认自己并非不是经商的料,奈何时运不济,这种事说出来只会换来妻子的冷嘲热讽。这几年,他早就看破何谓世态炎凉,终日堕落在杯中物,下一步除了死,他对这个世界实在已经没什么好眷恋的。

「没出息!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才会嫁给你。如果不是你,我随便挑一个也好过现在,到哪还不是少奶奶长少奶奶短的,你呢?你拿什么来回报我?你倒是说啊!」

大东对妻子的咄咄逼人早已习惯,那其实不难适应,教人伤心的,是自己满腔不得伸展的抱负。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他牵挂,那只有故乡的母亲了。

想到这,大东扬起头完成一次深长的呼吸,以近似喃喃自语般的口吻对妻子说:「用不着再逼我,明天我就回老家,省得你碍眼。」说完,他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找到了这几年来唯一的一个目标,坚定的走出家门。

不管明天会怎样,今晚他需要一场醉,而妻子却得到意外的答案,呆若木鸡不发一语的伫立原地。

************

「回老家?你有老家?这倒稀奇,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路边摊的老张夹杂着难懂的大陆腔问个不停,手里的活并没有因此放慢。

「在南部,我老妈住在一个叫苎景的小村庄,算起来……有十几年没有回去了。」

大东突然发现自己听得懂老张在嘟嚷什么,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他在这里潦倒的时间太久了,生疏的也早就该熟稔了。

想到这,他不禁苦笑。

「你家那口子又给你脸色看还是又啰嗦你了?」

大东沉默不语。

「唉,女人不就是一张利嘴,我说老弟啊!有人念算是福气,像老哥我从大陆过来就靠手底下这套活吃穿,回到家身边冷呼呼的,那滋味说有多活受罪就有多活受罪。」

老张虽然有时讲起话来像机关枪喋喋不休,但他这番话勾起大东对母亲浓浓的思念,那个慈蔼温柔的妈妈。当他需要温暖的时候,她从来不吝于给予,当他跌倒受伤,她会是第一个安慰自己的人。

虽然从没听她谈起父亲,有些三姑六婆暗指她年轻时放荡,自己也搞不清楚谁才是他老子,但那都不是真的。母亲是个气质高雅的女人,虽然年纪大了,但那一点也不会折损她在自己心里崇高的地位。

「也好,老妈子年纪大了,再怎么不孝也得回去看看,你说是吧?」大东头一仰,黄汤入肚,豪迈地将酒杯「砰」一声的敲在桌台上:「没错,我真是个不肖子。」

眼前的小菜突然扭曲变形,泪水不由自主的划过脸颊,想起妈妈,所有的委屈猛地浮上心头,大东花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濒临崩溃的情绪。

离开故乡的时候,大东二十一岁,他已经记不得当初离乡背井的初衷,唯一还记得的只有回家的路。

老张又上了两道菜,索性在大东对面一屁股坐下:「今晚没生意,老张陪你喝几杯,呐!酒菜钱跟你照算别啰嗦。」

两人干了几杯畅谈甚欢,男人谈起故乡总不免触及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就像故乡同样让人既心酸既不舍。

老张忆起遥远那端的母亲不禁老泪纵横,接着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忘情的唱着「妈妈请你也保重」,大东反而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外省人唱闽南语的怪调让他啼笑皆非。

「怎么没电话联络?」心情稍平复下来,老张好奇的问起。

「那地方偏远,路灯都没几盏,几户人家少有电话,真要说……这么多年以后实在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我了解,我老家也是这样子。对了!你以前的那啥捞什子代理生意结束啦?怎么搞的咧?」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大东已经不太在意这类问题,但真心希望不会再有人提起这档事,「是啊!雷声大雨点小,我说遇人不淑你相信吗?」

「哎呀!股东生意本来就难做啊!不会是跟亲戚合股吧?」

「嗯,就是亲戚这码子事,对方是我老婆的姐夫。这也怪不得人,是我太天真,业务难以推广的风险事前并没有考虑清楚,钱要砸下去才能解决问题时,能怪人家临时抽腿吗?」

老张似乎还意犹未尽,刚好有客人上门,嘴里轻骂还是得招呼生意,他老乡不情不愿的离开板凳,这话题才就此打住。

************

坐上火车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的事,大东一晚未合眼,火车摇摇晃晃一贯「咯嘞咯嘞」颇有节奏的声响让他哈欠连连不自觉的睡着。

他不记得梦境里的剧情是什么,睁开眼刚巧到达目的地。

他坐上计程车吩咐了司机就上路,两旁似曾相识的景色迅速往后飞逝,他心里正在盘算如果母亲问起他怎么回来时应该要编什么理由,就怕问起妻子为何并未同行,她老人家毕竟没见过这个媳妇,想到这他也没有好答案,反覆思索间已然经过一个钟头的光景,车已经来到村口。

村口的景象一如预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倒是多了许多陌生的小脸孔,这个村子显然甚少有访客,而口耳相传是唯一联络管道的传统依旧在,他注意到村口新开了一间便利商店,联外道路也慎重的铺上了柏油,交叉路口旁也立了一个巴士站牌,商店边几个嚼舌根的三姑六婆正边打量这个陌生人不断交头接耳。

除了礼貌性的点头致意,他没有让脚步停下,所谓近乡情怯,他的心跳随着越接近故居越是心烦意乱。

「妈妈不知过得好不好,身体是否健康,现在不知在做些什么,看到我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她会高兴的流泪还是……头发该是白了不少吧?或许会骂我几句,不……妈妈不骂人的……」

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忐忑不安的归途上,老家的影子终于映入大东眼帘。

他在围篱外不禁犹豫是不是现在就该推门而入时,仔细的打量老家外观,红砖砌成的墙更显斑驳,以竹枝编成的围篱看起来摇摇欲坠,庭院似乎很久都没有整理因而杂草丛生,而厚重的门板却一如当初离家时。

内心一阵悸动,他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木板摩擦发生「吱吱」的声音,屋内空荡起回音。

简单的家具摆设已经蒙上厚重的灰尘,老家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他的心情不禁沈到谷底:「难道妈妈已经不住在这了?」

他心急如焚的四处搜索,待的越久,心越慌。

正当他不得不接受归乡为时已晚而母亲早已音信杳然的事实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在外头嚷嚷,大东急忙向她探问妈妈的去向:「阿婆,你知不知道原本住在这的人搬去哪了?」

银发婆婆纯朴的脸上并没有都市人的一贯武装神色,看了他一眼随即表示:「搬?没听说淑静搬过家。」

「对对,淑静就是我妈,我想请问,她上哪去了?是不是出远门还是……」

「你是淑静的儿子?啊!唉呀!大东吗?没错,你的确是大东,怪不得我觉得眼熟,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银发婆婆开怀的笑起来,双眼眯的剩一条缝。

「你是……」

银发婆婆拍了拍他的脸,喜不自胜的说:「真是傻瓜,以为你去了都市会变聪明,没想到回来还是一条二愣子,我是春婶啊,你妈小时候常带你来我家打水的,忘记啦?」

经她一提,大东突然想起眼前这位银发婆婆竟然是以前的邻居春婶,当年离家时她也不过发丝半白,「真的是春婶,好久不见,我都认不出你了。」

「是啊!你离开这里算起来也十几年了,房子都旧了,人当然会老,老了就会糊涂,死的时候也糊里糊涂……唉。」春婶说着说着叹起气来。

「春婶,那我妈她……」

春婶摇晃着脑袋,脸上的笑倏地消失无踪,「你妈呀……唉……早死了。」

************

傍晚,大东坐在门前石阶上。

得知母亲的死讯后,春婶领他到妈妈的坟前,他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满与悲伤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为什么在他的生命中一切都是这么的来不及,事业的失败,破碎的家庭,母亲的逝世,他的周遭充满了缺陷,连最后的希望都在不经意中被剥夺,更令人痛心的是所有的一切美好他竟都无力挽回。

大东红肿着双眼痛苦的啜泣,即使是事业与家庭方面的挫折都未曾使他感到如此痛心,欲养而亲不在的悲伤现在仿佛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头千刀万剐,这世界上唯一使他缅怀的亲情此刻也荡然无存了。

良久,他勉力的回到屋内,呆立在母亲的梳妆台前。

妈妈在梳妆台前梳理的情景历历在现,她总是边梳发边问他:「这样子好看吗?」

「妈妈最漂亮了。」

不管他回答过几次,她都不厌其烦的问他同样的问题。即使他烦了,不想回答,妈妈也从不生气。

在这个乡下地方,妈妈无疑是最美的女人。在大东心目中,妈妈不仅美丽,更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女人。

母亲生性善解人意,从不对他严声厉色,就算是跟邻居孩子打架这种蠢事,妈妈也只是担心的问:「痛吗?有没有哪里疼了?」

往事不堪回首,这些记忆现在就像鞭子不断在他身上挥舞,大东不禁跪倒,哽咽的忏悔自白:「可是,我却不曾问你,甚至连你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真是不孝子……妈,原谅我,请你原谅我,如果我当年不离开你,也许……」

大东忽地止住,他猛然想起妈妈这一生只有一次严肃的对他耳提面命,那是他即将远行的前一天晚上。

那一晚的母亲跟往常决然不同,因为如此,他始终记忆深刻。

他准备好行囊之后,妈妈来到他房间,母子两人分坐在床缘肩倚着肩。

妈妈表情严肃,顿了一顿才说:「孩子,明天你就要去寻找自己的人生了,你会决定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命中的安排,我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够伸展抱负,我也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这是打你出生那天我就知道的。」

「妈……」

妈妈把手放在他嘴边:「听我把话说完……」她望着儿子继续说:「你长大了,该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但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成功的过程难免充满挫折,遇到不如意要忍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记住我的话,明天离开这里之后不要再回来,记住!不要回来看我。」

「妈,这是为什么?」

「你答应我!」母亲正经而坚决的口吻让大东相当错愕,那瞬间他不知该怎么反应。

「孩子,答应我!」

「我……我答应就是了。」

听到儿子的承诺,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当下仿佛老了许多。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傻孩子,我不说是因为你现在还不懂,但是有一天……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你都不需要了解,时候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母亲恢复慈蔼的笑容,摸摸他的脸万分不舍的说:「我当然舍不得你,不是妈妈无情,我只是希望你能毫无罣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会照顾我自己,你不用担心。」妈妈说完就回到自己房里。

大东那个晚上彻夜难眠,母亲的话让他耿耿于怀。

翌日,他万万想不到那是母子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

临别之际,母亲不经意的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要像个大男人了。」

然而,大东此时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房子与冰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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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一早就来到母亲坟前,他前脚刚到,春婶随后也来到这座小丘。

十几年的岁月算是虚掷了,一如母亲所预料,奋斗过程其中的辛酸又岂能向外人道之,而自己也辜负了妈妈的期望。所以他不打算拿这个当作跟春婶叙旧的话题。不过对于母亲这几年的生活,他有很多疑问要问问春婶。

「淑静是个认命的女人,你离开之后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邻居间照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碰面,看起来都是那么安静。」

「安静?」

「是啊,安安静静的,不多说什么,其实街坊邻居大家都知道淑静是因为太思念你了。」

大东心头一阵抽痛。

「唉……天下父母心,这我都了解。她是表面坚强,私底下却很难受的。」

「是吗……」他望着冰冷的墓碑痴痴的问:「妈过的不好吗?」

春婶发皱的手挥舞着:「唉呀,一个人的生活怎么会好过呢?这村子就这么点大,晚上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到,更何况她念经诵文,求个心安说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他这才恍然,原来妈妈这几年是靠宗教信仰撑下去的,「她都念些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念来念去就是那几句倒是很容易生厌,我挺佩服她就是。」

「我妈是怎么死的?」

「没痛没病,医生说是忧郁过度,唉,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惜。」

听到「忧郁过度」四个字,大东的眼泪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

两人之间接着陷入短暂的沉默,不一会儿春婶奋身站起对他说:「淑静死前几乎天天关在房里,我想大概是闷出病来才会这样。」

春婶向来时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交代几句:「你妈的事已成事实,想太多于事无补,要懂得节哀,你如果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有空就来我家坐坐,记得喔!」说完,她踏着蹒跚的步伐逐渐消失在山丘小径的尽头。

大东在慈母坟前耗了半天才自小丘走回老家,乡下村子不比都市生活资源丰富,没有电器设备等于没有各种现代化的娱乐,他只好到村口的便利商店重温文明气息。

由于地处偏远加上人口稀疏,店内的商品虽不如市区充足但也不虞匮乏。

店长叫阿雄,住在村子另一头,对于自己能在冷气房里上班不经意表现出些许优越感。

两人的话题南辕北辙少有交集,阿雄不是健谈的人,大东半个小时就待不住回到老家。

他开始体会到妈妈的生活就像这个样子——平淡而无趣。

************

午后微风徐徐,睡意渐浓,他盼望能在梦里见到母亲,于是趴在梳妆台上很快就睡着。

醒来时已是夜幕低垂,母亲并未出现在他的梦里,大东感到些许失落。

简单的晚饭之后,又是另一段无趣的时间,他突然想起春婶说起母亲念经的事,心想:「也许这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经本会放在哪里?」

他四处翻箱倒柜并未发现什么类似经文的书,仔细一想也许经本伴随母亲葬在土里了,这么推测倒也合情合理,正当他打算放弃搜寻之际,不经意在梳妆镜后方隐约看到几行字。

大东兴奋的推开梳妆台,两行潦草字体横书并排刻画在老旧的墙上,上行写着:「日十第八杏陵焚」,下段则是:「其客典目明石稍」。

他的心直往下沉,这两段字句如果是经文未免太深奥,说是诗词的话也不成韵,字迹也不像是母亲所写,但这里过去十几年只有母亲在这,没道理她不知道才对。

大东呆望着墙上的字体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一时之间也无法具体描绘出什么轮廓。

屋内屋外他都找遍,除了这两行字没有任何书本,除非确实有另外的经本随着母亲下葬,否则这十四个字在这面墙上应当有其意义才是。

他在行李箱内找出纸笔按墙上字体排列抄下,端详许久。虽然经文多半是音韵组合先求发音上口而实质字义却可能来自外来语言,其中解译的困难度可高可低,但有关于母亲的一切,他仍旧兴致勃勃。

次日,大东怀着希望把那两行字拿给春婶,心想老人家对这种东西可能比较有涉猎,但春婶却皱着眉摇着头:「这是什么经来着?春婶大字不识几个,我帮不上忙哩!」

大东又不厌其烦把每个字的发音照念了一遍,春婶还是一脸茫然。

春婶索性找来几个邻居,其中虽不乏对此有些研究的人,但大家仍是一筹莫展。

「这看起来不像经文,倒挺像灯谜之类的东西。」

「应该不是,说不定是咒语。」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番讨论后仍然没有定论,大东无奈的回到老家凝视着那面墙,几经对照也确定与纸张上的小抄并无二致,但这两行字对母亲到底有什么含义呢?

「如果妈妈日夜都念,这肯定有什么意义。」

思索越久他越是心烦意乱,随手就把小抄掷在桌上,他刚想去外头喘口气,脑海忽地念头一闪,发现一件怪事。

「咦!真的很像。」他拾起小抄再度与墙上的字迹对照,双手莫名的颤抖起来。

「这怎么可能?太……太像了。」大东瞪大着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嚷:「这……字迹跟我写在纸张上的太像了。」

墙上的字迹虽然看起来年代久远略有模糊,但笔划运走的格局并无出入,大东心一懔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这难道是我写的?」

他不禁努力的在记忆里寻找线索,过去在这里生活上的每个细节,但却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印象。

「但是,这字迹实在太像,难怪我觉得看起来很熟悉。如果不是我,那又会是谁?如果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

在重大的发现之后,大东的思绪堕入了尘封的回忆中,在接下来的数天他不停的反覆思索,但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关于过往的回忆,春婶或许可以给予他一些帮助,于是大东又来到春婶家。

「你妈年轻时是咱们这村子最漂亮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身边当然不乏许多追求者,从没听说跟谁家年轻人走得比较近,没多久却看她大腹便便,那肚子里的就是你了。」

「那我爸他……」

「闲言言语很多啦,不清楚的我不敢说。」

「春婶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呃……大概是三十几年前了吧,那一年梅雨季特别晚,淑静傍晚刚来我家打水,她家来了个没见过的年轻人,听说是远房亲戚还是什么的……唉,年纪大了实在没记性,我只记得你妈那个肚子可把老崔给害惨了。」

「谁是老崔?」

春婶手一提指向村口说:「老崔就是崔应雄的老子,阿雄啊,你没见过吗?

便利商店那个傻小子就是阿雄。老崔以前钟情你妈整个村子谁人不知啊!淑静不管跟谁要好老崔都堪不住,偏偏还肿了一个肚子,那还得了。」

大东意外的发现关于父亲的典故,他猜想春婶还不至于瞒他什么,看来目标必须转移到老崔身上。或许,循着这条线索可以知道更多母亲过往的概括,而这些也许可以推敲出墙上那两行字的谜底。

他走进店里就直问阿雄他父亲的事,阿雄吞吞吐吐的说:「我爸他……现在很少出来走动了,年纪大了……腿不方便。」

「我可以见见他吗?」

阿雄倒是没有拒绝,吩咐店里小妹照看柜台之后,两人就离开村口往母亲安葬的地方走去。

「这方向……」阿雄搔搔头说:「就在前面,我爸说在小丘上风景好,前几年搬到那盖了间屋就住下去了。」

大东心想:「那不就是在母亲坟前附近吗?春婶说老崔爱慕我妈确实不假。

唉,人都走了,这样也实在痴情过头了。」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从不记得有老崔这号人物,从老家到村口十几分钟的路程应该不致于不曾谋面,他猜想是因为老崔怀有恨意故而避不见面,待会见到他恐怕没什么好脸色。

思忖间,两人已经爬上小丘,眼前的确有一间矮屋,阿雄推开门两人要稍微低头才能走进去。

屋内灯光昏暗,大东等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到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们坐在藤椅上,而这个人肯定就是老崔了,从这个方向很容易能看见母亲的坟。

「爸,有人要见你。」

老崔动也不动,也没应声。

阿雄在大东耳边轻声的说:「我爸前几年中风,耳力大不如前,等等啊,我近点叫。」

阿雄拍拍老崔的肩膀放大声量:「爸,有人要见你呢!」

老崔这才「喔」的一声,吃力而缓慢地自椅上站起身。

此刻大东也学阿雄放声说:「崔伯,我是大东,淑静是我妈。」

听到大东这么一说,老崔好不容易直挺起来的身子当场怔住,「胡说八道,淑静什么时候有孩子了,根本就是……」老崔语带愤恨,边说边转过身来,当他看到大东时却显得大惊失色,双唇颤抖的直嚷:「是你!」

老崔往后一倒,幸好阿雄及时搀扶住,但他两眼张的老大活似要把大东吞进肚里。

「好……你好……不要脸的负心汉,辜负了淑静还有脸站在这,你给我滚出去!」

大东对老崔激烈的反应一头雾水,但他直觉两人曾见过面,为了查明真相,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崔伯,我们见过面吗?」

老崔手指着他不住颤抖:「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哼!惺惺作态……阿雄,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

谈话无法继续,阿雄拉着大东离开矮屋,嘴里嘟嚷着:「唉,我老爸暴躁刚烈,时常发脾气,没想到现在见人就骂。」

大东不能理解老崔何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这条路现在也成了无头线索。

两人各有所思的回到便利商店,村子里一个小女孩正巧在柜台跟小妹撒娇,大东心烦想买酒解闷,在裤袋里掏出几块零钱时不慎将那张小抄掉落地上,小女孩顺手捡起,大东并没有阻止她,小女孩天真的就朗读起来:「日期,时刻,地点……」

大东吃惊望着小女孩:「什么?你说什么?」

他一把抢过小抄,用力盯着纸上那两行已然熟背的字句。他终于发现其中的奥妙,恍然发现自己始终犯了大错。

(原来……原来……不是两行横书字句,而是……)大东这下完全明白了,那两行字根本不是横书,而是直书的段落字句,问题在于那张纸上全都是错字,所以使人无法轻易辨识。

大东如获至宝的仔细端详,除了第四段正确的解读应该是:「日期,时刻,地点,姓名,零时,焚烧。」

但是其中第四段的八目又是什么意思呢?阿雄、小女孩与小妹三人在一旁狐疑的看着一脸兴奋的大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溜烟就冲出便利商店不见人影。

************

这是什么样的提示呢?大东很快就了解八目正确的字义是「八字」。

「目」与「自」差了一个笔划,因为墙面老旧,那关键的一划就随着时间脆化不翼而飞,所以「自」是「字」的错别字,这七段字义至此真相大白。

大东审视字面上的讯息,「日期,时刻,地点,姓名,八字」,前五段是填空题浅显易懂,而后两段「零时,焚烧」,想必指的是零时把纸条烧掉什么的。

(但是,日期、时刻、地点应当填写什么时候?写完后焚烧的话会怎样?)

谜题接踵而来,大东不禁倍感疑惑。他想到母亲可能早就知道这几段字的意思,但写的人为什么不直接写明白呢?

(难道是为了防止其他人看到后做了些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字是写给母亲的就错不了。)大东隐隐觉得写这些字的人与母亲熟识,如果不是因缘巧合让小女孩看到,他到现在可能还蒙在鼓里,如果不重要,那么母亲也不可能把这些字隐藏在梳妆台后方。

他暗忖,离开老家已经有十五年,当年他二十一岁,加上十月怀胎,母亲约莫在三十七年前遇到一个陌生男子,然后就怀了自己,而这个男人显然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父亲。

大东嘴角泛起笑意:「如果我当时也在那就可以知道父亲是谁了。」

这样想着,他不经意在另外一张空白纸上写着:「三十七年前,傍晚,苎景村,闵大东。」

刚写完,他不禁对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可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荒谬的事,拿出打火机顺手就把纸条烧了丢进烟灰缸。

墙上的老钟几乎同时敲起十二响,大东感到疲倦不堪,今天的经历确实匪夷所思,这就是荒诞了吧!然后他趴在梳妆台上很快就沉沉的睡去。

但是意想不到的是,真正怪诞的事在他的梦境里发生。

「呜……轰咚!轰咚!」

串接数节车厢看似透明的黑色列车呼啸而来,大东张望四周发现自己站在老家门口,正当他狐疑什么地方有铁轨之际,列车已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逐渐停下。

一个看似列车长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下车,先是张望四周,才盯着他冷冰冰的说:「上车吗?」

大东还来不及反应,老人用浓厚的鼻音说着:「把你的车票给我。」

「车票?我没……没有。」

老人的目光往他的腰间一扫:「在你口袋里不是吗?」

老人神态威严,大东不由自主把手探进口袋,赫然发现确实有张纸,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张纸就是他刚刚烧掉的纸条。

他呆滞的望着手上的白纸,不禁要问:「这……怎么会?上……上哪去?」

老人截过他手上的「车票」,票钳一压,然后对他招手,做出「来吧」的动作,大东怯怯的移动脚步,老人摇摇头叹气:「先生,请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本列车是绝不能误点的,大家都必须准时到达目的地。来,上车吧!」

老人索性将他往车上一推,大东刚踏上车,列车旋即发出尖锐的汽笛声,并缓缓地启动,在短暂的加速过程中,芋景村很快就成为光点。

一会儿,老人站在身后干咳一声并说:「你是第一次搭上这班列车吧?」他点燃一根烟,自顾自地接着说:「那表示你够倒霉,只有时运不济的人才有条件搭车。」

「老伯,你是……」

「你只需知道我是列车长就行了。」他幽幽的吐出一团烟雾,蓝色的烟随风化作不规则状迅速扩散,当视线回到列车长脸上,他嘴角微扬,语调不高不低的说:「记着,不要轻易改变历史,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人不相信,最后变成这班列车的常客,更甚之,最后只能活在并不存在的时空里。」

他望着大东眉头一皱似笑非笑:「但是倒霉的人通常都想改变过去,你说,这他娘的不是很矛盾吗?」

列车长似乎不想继续现在的话题,「哼」的一声戴上帽子,头也不回就走向下一节车厢。

大东怔住半晌,使劲掐了大腿一把,痛楚使他相信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条,写着:「三十七年前,傍晚,苎景村,闵大东。」

(二)故事的源头

***********************************回到母亲青春岁月的大东在寻父过程中意外陷入母亲三角恋情的漩涡中,在一番的挣扎与爱恨纠结之后,大东终于解开父亲之谜,自己未尝父爱滋味的错误竟是上一代的恩怨所造成。

在不属于自己的时光洪流中不断碰撞,大东重拾珍贵的往日时怀,唤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在一次又一次心灵的冲击下,更因此体认到故乡对自己的意义并重拾自信,也意外谱下一段不可思议的恋曲。

***********************************

大东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才恍然方才的梦境实在太过真实。

看着眼前四周故景依旧,心情一踏实,却也难免有些失望。甫放下心来大腿却传来痛楚,心头一凛。

「难道……」手抚着大腿确实感到疼痛,暗想不妙,连忙推开梳妆台,那墙上却是一片空白。

「是真的?这是真的?」他察觉家具上并没有灰尘,而母亲的房里飘来轻淡幽香。

大东惊慌失色的跌坐在地,搞不清楚应该窃喜还是害怕。在一切还来不及反应之际,门外传来脚步声,大东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进床底。

一个人随后走进房间轻悄的关上门,那是女人纤细的双腿。

在这个房间,一个女人的出现,一切是这么的巧合,面对眼前令人难以相信的景象,大东抑不住内心的波动全身发抖。

他暗想:「难道真的是妈妈?如果我确实回到过去了,那这个女人……」

眼前的女人看着地面翻倒的椅子「咦」的一声,只听她自言自语:「奇怪?

刚才谁来过?」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妈妈,年轻时代的母亲。

妈妈弯下腰扶正椅子那霎那,大东看见她的侧脸。母亲看起来好年轻,皮肤细致没半点皱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鼻梁俐落的弧线,轮廓分明的双唇,恰如其分的五官在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组合的相当完美。

大东终于能体会何以春婶会说妈妈是苎景村最美丽的女人,母亲这般的美貌在自己那个时代同样令人赞叹。作为她的儿子,大东感到与有荣焉。

母亲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原来爱美的妈妈年轻时也是经常对镜自怜,他不禁有些莞尔。脑际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么说,爸爸也会出现了。如果安心等待,或者父亲是谁这个谜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门外有人敲门,母亲应了声,一个男人在外头说:「淑娟,快开始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快开始了呢!」

大东心想:「淑娟?母亲叫做淑静才对啊,从来没听过妈妈改过名字或有小名,奇怪?外面那个人又是谁?难道是爸爸?」

那男人刚说完,母亲像是遭到电击,旋即停下手中梳理的动作,迅速放下梳子奔出门外:「啊!开始了?那是我的位子,等等……」

大东满腹疑问,到底是什么国家大事这么匆忙慌张?约莫几分钟的时间,他实在按奈不住,蹑手蹑脚的爬出床底,小心翼翼的探视门外。

一首熟悉而怀念的旋律自耳边传来,大东当下一阵悸动,忘了身在何方,全身僵直无法动弹,接着眼眶兜着泪水难以自己。

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一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云州大儒侠史艳文。」

萤幕上亮出几个斗大的字,逝去的岁月,纯真的年代,一幕幕的童年记忆涌上心头,尘封的回忆像找到了钥匙就这么被打开。

大东没想到能够亲眼看到这个童年崇拜的偶像活生生的出现在萤光幕上,他不仅一次看着重播,听着迷人而沧桑的布袋戏歌曲,幻想自己就是那允文允武、精忠报国的史艳文。

往日时光温暖了他的心,这同时也告诉自己:「我确实回到了过去,这不是假的。」

客厅前古老的电视机前,围绕着三个人,他们专注的动也不动。想起这个广受欢迎的节目曾创下傲人的收视率,播映期间往往造成万人空巷,他虽舍不得,但此时不离开更待何时,母亲这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万一被当成宵小就不好了。

当他无声的沿着墙穿过客厅即将来到大门,二齿的「哈卖」口音让他一顿,这一顿却不慎将大门碰出「吱吱」声响,客厅三人一惊同时回过头来。

大东露出马脚,不知哪来的机智忙说:「不好意思,刚巧经过……呃……忍不住在门口看了一会……所以……」

看似户长皮肤黝黑的男人随即裂嘴一笑:「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客气,进来一起看,快结束了呢!」

这是大东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年代的人情味,盛情难却下只得硬着头皮留下。

母亲并未注意眼前这位陌生人,她的目光盯着电视。

他这才有机会能仔细端详这位令他朝思暮想的亲人。母亲仍是端正贤淑,眼前的她,是大东不曾见过的她,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稔。

大东不禁心中感叹,虽然距离如此近,但却不能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身份。

美好的时光匆匆流逝,节目告一段落,大东才恍然回到现实。心想到了该告辞的时刻,不料户长热情的留他下来闲聊,聊着聊着就谈到了电视剧情。

而母亲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两人之间的谈话,直到大东不经意说到:「后来史艳文讨奏前往西康寻玉印,连破五城……」

母亲杏目圆睁直盯着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大东心中一惊,发现自己露出破绽,连忙打哈哈:「呃……我猜的,瞎说而已。」

她表情认真的思索并说:「他刚受封「部左侍郎」……嗯,为朝廷做点事是有这可能……」

不慎说出尚未上演的剧情,大东不由得捏一把冷汗。

母亲似乎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直追问:「五城又是哪五城?」

幸好旁边的妇人适时挺身解围:「淑娟,不要吓坏客人,还没请教先生,你是……」

「我……呃……我是来拜访亲戚的,没想到久未联络,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喔!是哪户人家?说不定我知道。」

「呃……原……原本住在春婶附近,没关系,我再托人找就行了。」

「喔,那就好。四处问清楚点总是比较好,我看咱们挺投缘的,天色又已晚了,不如你在这住几天,说不定也可以问到你亲戚的下落也不一定,只是乡下地方怕你住不惯……」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大东装模作样的客套一番,最终还是答应留下。

「我们家姓闵……」闵大哥为他一一介绍家人:「身旁这位是我太太,这是我小女儿-淑娟。」

大东心想:「小女儿?妈妈呢?」

「不知府上还有其他成员吗?」

闵大哥这才说道:「还有一个大女儿淑静,去春婶家打水还没回来,我们家啊!只有她对布袋戏没啥兴趣,呵呵,真是不好意思。」

大东这才知道,原来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刚才在床底没机会仔细看,差点误认是妈妈。不过两姊妹长的极为相似,眼前这个淑娟多了些知性美。

细想之下,淑娟岂非他的阿姨?从小到大也没听过妈妈说过这个妹妹,难道是哪里搞错了?想到这,他不禁多嘴又问:「今年梅雨季是不是晚了点啊?」

闵大哥侧头想了想接着说:「嗯,真的是晚了点,往年这个时候湿气重,村里老人家的骨头受不住,今年好像有些反常。」

时间点恰到好处,那就没错了。

晚饭时刻,四人坐满一桌,饭桌是摺叠可拆式的木桌,厚实沉甸真材实料,大东不禁感叹现代化社会人心不古,这样的作工几近绝响。

眼前的闵大哥就是他无缘一见的外公了,他为人和善好客,外婆则较安静不过总是笑眯眯的,大东心想母亲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难怪出落大方秀外慧中。

满心期待母亲的归来之际,一旁的阿姨-淑娟说:「不好意思,还没请教你贵姓?」

「我……叫我大东好了。」

淑君顿了顿接着说:「我总觉得你好面熟喔,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大东心里暗笑,大家都是亲戚,面貌有几分神似是很正常的,「我想应该没见过,走到哪都有人这么说倒也有趣。」

外公也搭腔:「真的有点面熟,我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不说我还以为真的是亲戚,搞不好乱认一通,那就真的不好意思了。呵呵,无妨,坐在这里就是有缘了。」

恬静的外婆也开金口:「这年轻人蛮有我们的缘,住得惯就多住几天吧!别客气,你就当作是自己的家好了。」

大东当下的感动难以言喻,亲人间难以割舍的亲情纵然跨越时空依旧不会消失,他差点要说出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但脑海响起列车长的话:「记着,不要轻易改变历史……」

身旁的淑娟察觉到异状,适时的关切:「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我们哪里说错话了?」

「不……不是,你们一家人待人如此诚恳,实在令我感动,所以……不好意思,失态了。」

眼眶里的泪就要像洪流般倾泄,他深怕不慎透露出内心话赶紧跑到门外,适巧门前冒出两个人影,定一定神,大东不禁失声:「妈……」

************

深夜,躺在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床板上,大东望着屋顶的梁柱就是不愿入眠。

他怕合上眼睡着,这一切就会消失。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眼熟的人,那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老崔。

是的,一个年轻而富有魅力的老崔,跟第一次碰面不良于行的老崔委实差距十万八千里。

还记得当时两人脸上堆着笑,是自己突然出现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母亲虽一如淑娟清秀美丽,但妈妈完全不认得站在眼前的他,那种感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只怪自己一时忘情叫了声「妈」,听在未出阁的女人耳里当然会引起莫名的不悦。

大东当时虽然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内心却多么希望能够上前抱抱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想念她,她才是自己跑到这里的唯一理由。

「真的去抱她的话,我可能会挨上妈妈这辈子唯一赏赐的耳光吧?不知道我会不会留给她坏印象,真糟!」

辗转难眠,虽是故居却似异乡,大东决定到院子晃晃。

才刚踏出房门半步,就隐约听到母亲的房间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好奇心驱使下,他缓缓地靠近门板,听似淑娟的声音说:「崔大哥要来我们家提亲?」

「嘘……别这么大声,万一被爸妈听到就糟了。」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老崔要向外公提亲?」

大东也听的心惊肉跳。他想起春婶曾说老崔迷恋妈妈,但两人并没有结婚,老崔在妈死后还在坟前盖了一间矮屋长相左右,足见痴心一片。

「如果能嫁给这种人其实也不坏,只是为什么没有走到这一步?」思绪辗转至此,大东心里犯疙瘩。

「那怎么对,这样老崔就变成老爸,阿雄就是亲兄弟了。既然如此,我长这么大怎么从没见过老崔?」

一会儿,房内的谈话接续下去:「崔大哥对你百依百顺,村子里大大小小都看在眼里,谁不认为你们登对?爸妈没有理由反对才是。」

母亲没有答腔,淑娟吃吃的笑着:「喔,我知道了,你是故意说给我嫉妒的对吧?」

「傻瓜,这有什么好说给你嫉妒的?」两姊妹嘻笑声不绝于耳。

「崔大哥什么都好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太单纯反而容易受骗。对了!什么时候会来提亲?」

「他今晚才向我提起,我也不知道。」

「你答应了?」

「才没有,他没求婚我怎能答应他。」

两人低声不知又说了什么,过一会儿才听清楚母亲说:「今天晚上那个人是谁?」

「喔,你是说大东啊,他是来这里探访亲戚的,听他说亲戚已经不住在这,爸妈跟他很投缘,就留他住下,人看起来挺正直的。」

「原来如此。」淑娟不知怎地笑了起来:「他居然叫你「妈」,嘻嘻。」

两人又笑成一团,大东在门外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过说也奇怪,我刚开始的确吓了一跳,不过却觉得好亲切,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跟爸妈都觉得他很面熟,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那就是所谓的缘份了吧!」

「可是……哪……人……」

「那……有……」

两人越说声音越细微,大东心想反正大概就是姊妹俩嚼舌根说秘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知道自己并没有留给母亲坏印象,感觉踏实多了,他悄悄溜回床上,心里一舒坦很快就进入梦乡。

************

住惯了都市,大东第二天却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清早。也许是昨晚睡了个好觉,精神特别饱满,于是哼着歌走到庭院呼吸新鲜空气,不由得赞叹这个时代连空气都是甘甜的。

正庆幸自己起得早,背后传来淑娟的声音:「大东哥,早!」

大东回过头看到这位应该称呼阿姨的美人胚子,故作神秘的对她招招手,然后轻声的说:「唉呀,别叫大东哥啦,听起来很像大冬瓜,叫大东比较顺耳。」

淑娟没想到大东如此幽默风趣,当场「噗哧」一声笑得腰都弯了。

好心情是会传染的,大东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能这么轻松说笑了。看到淑娟甜美的笑容,让他顿悟果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淑娟好不容易顺了气,这才说:「害得人家差点笑岔了气。对了!你刚才哼的是什么歌,蛮好听的。」

他不经思索就答:「JustasIam。」

「没听过,这是谁唱的?」

「没什么谁唱的,我自己编的。」

大东事后发现说溜嘴,心里直嘀咕,《AirSupply》1976年才发表第一张专辑,换算一下,那是六年以后的事,而《JustasIam》收录在1985年的专辑,就算说了淑娟也不会知道谁是「空中补给」,不过这次他机灵多了,已经懂得不动声色随即能敷衍了事。

淑娟一脸不可置信:「真的?」

大东只得心虚的点头。

「这么美的旋律,歌词一定也很美吧?」

「呃……I' vehadalotofbigdreams,I' vemadealotofbadmoves,Iknowyoucouldwalkaway,Butyouneverdo……I' mnoteasytounderstand,Butyouholdoutyourhand,Andyousayyouloveme,JustasIam……后面嘛有点忘了,要想想,我想起来再告诉你吧。」

「好美的歌词,你想起来一定要告诉我喔!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大东胆战心惊的祈祷这首歌不会改变历史才好。

「淑娟喜欢西洋歌曲。」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大概也听到两人的对话,踱步走近两人。

「这么浪漫的歌曲背后可有故事?」

大东向来不对母亲说谎,妈妈双眼深邃的望着自己,他紧张起来,「故……

故事,呃……编好一并告诉你。」

两姊妹一听同时笑不可抑,大东暗骂自己又说错话。

母亲努力忍住笑意说着:「你这人比外表有趣呢,看来以后我们家会多了许多笑声哩!」

看着眼前的母亲这么快乐,大东不由得感触良多,想起年老的妈妈在同一个屋簷下孤寡度日当下心如刀割。如果他能每天让她开心,即便改变历史必须付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他知道自己自从回过老家后内心情感面临破产,当时并不确切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变得如此敏感,但眼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淑静青春洋溢,生活单纯却心满意足,大东终于了解,正由于他深爱母亲,如果她能活得像现在,就不会在人生的最后仍无人相伴,那是身为人子最大的失败,而他却不幸的得遭遇一次。

一想到现在的母亲浑然不知自己所面对的是那样悲惨的未来,两个极端的对比,大东想到这整颗心纠结成团。

两姊妹突然呆望着自己,大东的思绪猛拉回现实。

只见淑娟叹一口气说:「你真是爱哭的男人。这首歌的背后一定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对不对?」

他瞥一眼母亲,情不自禁真情流露,「看到两位这么快乐且无忧无虑,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妈妈……对不起……我太对不起她了。」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抬起头仰望天空深深吸一口气想要停止悲伤,但越是克制越是不能自己,伤悲的压力使他几近崩溃。

两姊妹于心不忍几乎同时抚着他的臂膀,淑娟眼眶也红了:「你一定很想念她,她若知道相信也不会怪你的。」

母亲在一旁点头,眼前的大男孩一片真诚使她感动,她不禁想要好好的安慰他:「对,妈妈决不会怪孩子的,天下父母心皆然。」

大东听母亲这么一说,恨不得投入她怀中放声大哭,他再次体认到最近的距离一如最远的隔离是如此残忍。

也许是母子连心,淑静感受到他的悲伤,轻柔地将他拥在怀中如同安慰孩子般抚摸他的头,一切发生的如此自然,这一刻大东期盼了三十七年,母亲的慈爱无疑是他最好的治疗圣药。

同时,突然听到淑娟惊恐的叫喊:「姊姊!」

母亲顺着淑娟的手势看去,老崔怒气冲冲的站在身后,大东也看到了眼里似要喷火的老崔,暗叫:「糟了!」脑际响起阿雄说的话:「我老爸暴躁刚烈,时常发脾气……」

老崔握紧双拳,情绪满涨濒临爆发,母亲想要呼唤他但欲语还留,下一秒老崔头也不回就飞奔而去。

淑娟着急的大喊着追了几步,「崔大哥,崔大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崔大哥……」

只听母亲语调和缓的劝阻她:「任他去吧。」

淑娟和大东当场愣住。

「姊姊!快去跟他解释,他个性太直容易钻牛角尖,说一说就没事了!」

母亲出乎意料的平静,缓缓的说:「如果他不相信我,说了也是没用。」话一说完,母亲就回到了屋内。

大东第一次发现向来斯文娴静的母亲亦有坚毅倔强的一面,而那种高贵的情操一点也不容许被质疑。

压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状况的大东,岂能让母亲蒙受这种冤屈,情急之下交待淑娟一声:「我去向他解释,你快去劝劝妈……不……去劝劝淑静。」

正要拔腿就追,淑娟没命的揪住他直嚷:「你去了只有挨打,没用的,这个时候崔大哥什么都听不进去。」

大东直跳脚,「那怎么办?都是我,都是我,害人精!害人精!都是我这个笨蛋!」他满心的歉疚自然流露,淑娟看在眼里,对这个昨天还是陌生人的男子泛起异样的情愫,一个真诚、怀抱赤子之心的大男孩,还有不知所以的亲切感,在在使她对大东另眼相看,这或许就是缘份的奇妙。

「等他气消了再想办法向他解释吧,你也不要再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大东心里的想法却趋向负面,始终抱持在他周边的人事物,向来不会有好结果的偏执态度。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谁接近谁倒楣。这一次再次印证了这个想法。而这也是他回到这个时代以来,第一次产生不如归去的念头。

************

「一个不经意的画面,最是容易造成错误的解读,平凡一如老崔犯了错,然后他要用下半辈子守着这个误解,就像在矮屋终日面对冷冰冰的坟一般,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吗?」

大东在溪边望着潺潺流水,心思都停留在刚才的画面,一旁不发一语的淑娟并不了解此刻他正陷入天人交战。

他可以再回到刚才然后避开这个错误,但他也是头一遭穿越时空,大东并不确定在还未到来的时空里,是否会有另一个自己,如果有,那么他得回到更早以前向自己发出警告,如果没有呢?大东思绪一片混乱。

「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是谁,我只是想再多看几眼母亲,但对过去完全不了解又怎能判断做了些什么会改变历史呢?」

接着是更多的自我矛盾:「知道谁是父亲之后呢?我要对他说什么?」

这又是另一个令人痛苦的情境,大东从来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叫爸爸。

「你还在想刚才的事?」淑娟静静的说,大东宛如溪石般沉默。

「崔大哥是个好人,他跟姊姊从小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一直到长大成人,两人之间大吵小吵总是难免,放心吧……」

淑娟拾起小石子掷向溪水接着说:「有缘自当成眷属,命运不可抵抗,注定的终究无法避免。」

听她这么一说大东暗自感叹:「淑娟显然在这方面跟母亲不太一样,母亲在老家独自生活十五年,显见其坚韧的毅力,且不向命运低头的高贵情操。」

淑娟又向溪水扔出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弹射而来的光芒使大东眼前迷濛起来。

「淑娟的性格似乎较为宿命,相信缘分相信命运,这也许是长女跟次女之间的差别了。

母亲虽看似柔弱,但只有他这个儿子知道,那是因为她绝不因遭逢低潮就自怨自艾,任何时候坚持活要活得自己,所以鲜少看到她流泪甚至是满脸愁容。」

大东跟着拾起一颗形状尖锐角度不规则的石子。

「「坚毅」有时好比有稜有角的石头,需要时间的磨练才能逐渐圆润凸显其真正的价值,这是不是母亲人生因而异常坎坷的原因呢?」

手一挥,石子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坠入溪水。

大东不经意望着淑娟,她那乌黑飘扬的长发在阳光陪衬下如同风一般的线条煞是好看,看着看着竟不由得痴迷。

两人视线交错,淑娟白皙的脸倏地红通通:「怎……怎么这样看人家?我哪里奇怪吗?」

发现自己失态大东旋即移开视线:「对……对不起,你刚刚那样实在好看,我一时看傻就……我没别的意思。」

「你看,你脸都红了……」淑娟「噗哧」的笑了出来,大东不禁也跟着笑,尴尬就这么被化解了。

她接着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对不对?」

大东一怔,不禁要问:「怎么说?」

淑娟脸上的笑隐去,似是回忆般的表情:「小时候曾有算命的看了我的八字断言我活不长。所以爸爸妈妈从小对我就倍加呵护,姊姊因为这样受到了冷落,那都是我造成的,我始终觉得我对不起她。但我们姊妹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姊姊很疼我,我觉得我真的很幸福。但是姊姊却从不知道,只要她能幸福,纵然我必须早点离开,就算要失去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两姊妹的情谊使人动容,娇弱的淑娟虽知道自己的命运,仍展现出人意表的坚强,认命当然是需要勇气的。

「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我相信你们都会幸福,你们都是善良的好人。但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这个陌生人?」

淑娟双颊泛红低头说:「因为有时候我也相信缘份。」

这个时候的淑娟凭添一份不可言喻的妩媚,大东不禁心跳加速,他当然听得出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些心里话,我反而应该感谢你才对,说出来真的好轻松,我早该这么做才对。」淑娟双手一扬,笑得灿烂无比。

************

母亲与老崔之间的误会并没有获得冰释,接下来的数天大东过的战战兢兢,在改变与不改变既定事实的念头之间挣扎。

也许是给予自己过多的压力,大东身体开始出现全身麻痺不适的症状,但那只是偶尔,大东起初以为是穿越时空的后遗症并不介意。

但淑娟坚持要他去药房看诊,拖也要把他拖来村口。

「就是这里了。」淑娟指着前方一间屋子前簷下挂着斗大「中医」木制招牌的地方,这景象对大东而言倍觉亲切。

老师傅把完脉并未看出不妥,吩咐多休息就开了降火气处方抓几帖药,交代按时燉熬饮用。

走出诊所,经过一家小杂货店,望着一块「菸酒」的崭新招牌,大东像是挖到宝啧啧称奇的说:「哇!这块菸酒公卖局的招牌这辈子没看过这么新的,不过还是破旧点好,上网拍卖价钱可能比较好。」

「什么上网?什么价钱比较好?」

大东对淑娟的疑问充耳不闻,饶有兴致的前后看着这块白底蓝字的招牌,菸酒上方是标红字的「台湾省菸酒公卖局」字样,大东看半天一会儿点头然后又摇头,心想:「唉!民国八十八年冻省之后,台湾省就没了。」

眼光往店内一扫,这下不得了,居然还有一箱红标米酒,大东大步跨进店里进一步发现了眼熟的「台湾啤酒」,还直问老板是否出自「建国啤酒厂」。

可惜他身上没有这个时代的铜币,干瞪眼许久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淑娟一路狐疑的打量他,大东并未多加解释,直到两人坐在小丘的绿地上才以富有磁性的口吻缓缓地说:「你知道我来到这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淑娟摇头耐心等他说下去。

「珍惜!学会珍惜。」他专注的望着淑娟,多么希望她能懂他所要表达的:「人一定要懂得珍惜,尤其是那些平时在身边看似天经地义的东西,那些因为习惯而被忽略的事物。一旦失去,就只能凭空回忆,最后在流行的巨轮下打着「复古」的口号才得以重温,不过那已经沾上商业气息,失去原有的味道,记忆不该是被塑造出来。」

淑娟似懂非懂听着他诉说,大东的语调蕴含一种沧桑,而那种特质必须历经许多刻苦的人生体验才能造就,而这个男人的双眼里似有说不尽的故事,真诚而富有智慧,这些因素使她被大东深深吸引住。

「我从前的生活过得一团乱,就只会怨天尤人,遇到挫折也不懂得记起教训再多试几次,总以为没有成功是因为运气不好,那些能够成为有钱人的是命好,唉……我连试都没试过只会妄自菲薄。」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望着夕阳余晖,大东心中感概万千:「如果我当时懂得珍惜,那就不会是这样了。」

淑娟低声的说:「你现在学会珍惜了?」

「当然,如果那些逝去的有幸重现眼前,你才会知道你到底失去了多少,到那时候为时已晚。」

淑娟偷瞄他一眼,若有所思的说:「那么……请你珍惜我。」

大东宛如突遭电击全身一颤,怔怔望着她,脑海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时间仿佛静止,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跟眼前的淑娟。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对淑娟也产生了一份特殊的情感,但从未曾正视这种感觉,淑娟显然比他更勇于面对自己。也许认定自己生命短促有限,因此使她更懂得把握,认清自己所要的便义无反顾去争取。

四目相交之际,她的眼神坚决却透露些许惶恐,她是母亲的妹妹,自己的阿姨……大东也明白在这个保守的年代要说出这般近似坦承的表白,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并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但内心对她的错爱不仅仅是感激,「淑娟……

我……」

在他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瞬间,淑娟轻柔湿润的双唇已然贴上他的嘴。

最后一丝理智在此刻化为乌有。

那一瞬间仿佛过了一世纪却又似来不及停留随时都会消失,大东内心燃烧的情感蓄势已久,像狂风暴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的到来就像启动了开关,打开了匝口,强烈但始终困顿的感情一如疾风呼啸而来,他情不自禁回以热烈的拥抱,两人的轻吻遂转变为深情的探索。

淑娟轻闭双眼全心全意的去感受与体会,男人孔武有力的臂膀使她领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内心最后一丝矜持瞬间瓦解,情欲的触觉遂化为云朵般飘渺令人昏厥,只有彼此舌间的纠缠让她感到救赎。

两人纠缠的身躯辗转在青绿的草地上,大东被释放的情欲化为野兽,触碰淑娟每条敏感的神经,它在饱满的胸脯上,在柔软纤细的腰际间,或是在肌肤相互厮磨的瞬间,或是在交叠的舌尖。

四片唇短暂的分离,淑娟迷濛着双眼,深情而腼腆的望着他,轻轻地在他耳边吐露颤抖的音调:「如果我将属于你,那一定是注定的。」

那是最悦耳的音符,她的痴心使大东的灵魂仿佛就要融化,内心激动澎湃,原始的情欲在翻腾,一位温柔多情的女性走进他的生命,是那么的自然而即时,他不愿多想,因为那也是他正迫切需要的。

当淑娟再度献上香唇,大东尝试着了解她身体的一切,他虽不是情场老将却尽力使她愉悦,淑娟颤抖而半裸的胴体在夕阳下彰显妩媚,她的喘息凝重越发紊乱。

凝脂玉露般的身躯是如此婀娜动人,男人无不想捧在手心亵玩,大东当然也不是圣贤。

欢好诱人的前奏不断在催促着两人迈向高昂的主调,大东跟着感觉,一丝也不强求。他用这辈子最大的克制力放缓节奏,那是决定性的一刻,接着徐徐的挺进,淑娟双眉紧蹙,十指扎实的崁进他肌肤,并全心去承受,两人终于完美的结为一体。

「呜……」浓烈的痛楚逐渐趋微,取而代之的是解禁的感官世界。

渐行渐进的过程相对短暂,一个是驰骋草原的野马,而另一个是似是广阔无尽的草原,一切都配合的恰到好处。

「东……爱我……喔……喔……」

野马终要蜕变为猛兽,淑娟浑圆坚挺的双乳绽放在外并恣意摇荡,她轻咬下唇的模样似是痛苦似是一种体会,大东终于忍俊不住发出嘹亮的号角。

「唔……喔……喔……」沸腾的时刻来临,两人紧紧相拥,持续合奏曲最终的余音。

事后,大东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体贴地为她披上衣物,紧搂着她娇柔的身体。淑娟羞涩的躲在他的胸前不敢直视大东灼热的眼神。

他想要说些什么来表达内心真实的感受,但在彼此心灵的激荡下,却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夕阳早已西下,时序正值春夏交接,蛙鼓重鸣的乐章加上和风拂来令人身心俱醉。

正当一切都这么美好,大东突然全身僵直好不难受,淑娟惊吓的坐起。

「怎么了?又来了吗?」接着双臂麻痺失去知觉,痛苦使他表情扭曲。淑娟急得泪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焦虑的说:「快,我扶你回去,我煮药喂你。」

不知怎地双臂逐渐恢复知觉,麻痺感消退,大东才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她:「别慌,我没事。」

「不要安慰我了,这几天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怎能说没事?」

他一把抱住她:「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这都不算什么。」

这番话非但没起安慰的效果,反而惹得淑娟哽咽起来:「我好怕,我好怕你会离开我。你每次发作,我的心就像要停止。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虽然不知道未来在哪,大东不愿伤她的心,低头吻着她的唇好声的说:「傻瓜,我怎么会不答应你?」

************

大东半躺在床上,思索着身体的状况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禁怀疑是穿梭时空之后的不适。

「不过这种情形好像越来越频繁,一开始是手指不听使唤,刚才两只手臂都失去知觉,整个人好像要溃散一样。」他晃动两臂做伸展动作,没发现有任何异状,自己能吃能睡倒也没其他症状,这不禁让人费解。

淑娟自厨房端来药水,大东顺从的喝下那碗苦汤,见她双眉紧锁,爱怜的把她拉近身旁,故作轻松地说:「不要担心,医师也说无大碍,你看我壮的跟牛一样,不,应该说牛都没我壮,药也喝了不会有事的啦!」

她抬头看着他时,眼眶兜着即将溢出的泪水,哽咽的说:「姊姊怀孕了。」

大东吓得从床上弹起,「什么?怀孕?这是怎么回事?」

淑娟缓缓地拭去泪水,并说道:「我回来就跑去厨房煎药,看到姊姊也在熬汤,后来她说是安胎补气用的,还要我暂且保密不要告诉爸妈。」

母亲已然怀有身孕,不消多说,肚子里的岂不正是自己?大东下意识看着双手,似乎捕捉到什么:「双手麻痺难道是因为……同一个时空有两个我,而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所以……」

征兆相当明显,随着母亲肚子里胚胎逐渐成形,所以连带影响到自己,心里当下一惊:「这样下去的话……我可能会消失吧?」

脑际随即闪过一个念头,急忙回头问淑娟:「孩子……是谁的?」

「是崔大哥的。那是前些时候的事,就因为这样,崔大哥才急着要来提亲,谁知道会发生早上的事,所以我实在替姊姊感到委屈。」

大东脑袋「轰」的一声巨响,良久无法相信,父亲居然是老崔!父亲之谜终于解开,他竟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心里努力在拼凑整件事的区块:「记得当时老崔第一次见到我时确实一副见过我的样子,并直斥我是负心汉,这么说……在这个时空,经过早上的事他以为我跟母亲关系暧昧,他把帐都算在我头上?加上母亲不愿向他多做说明,接着我不能在这停留过久因此回去自己的时代,这……确实是个合理的解释。」

仔细推敲后却发现其中的问题点:「那么老崔怎么说:「胡说八道,淑静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淑娟在一旁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忍不住出声打岔:「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试探性的问:「淑静该不会不愿让崔大哥认亲吧?」

淑娟一脸惊愕:「你真厉害,你是怎么猜到的?」

果然……

「你快说。」

「姊姊说她会独力生下孩子,但不会让崔大哥知道那是他的骨肉,她不能轻易原谅崔大哥误会自己,所以会对外谎称肚里的孩子已经夭折,姊姊为了弥补这个缺憾,真正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婴儿却只说是领养来的。」

对于母亲铁了心不愿自清,大东也不由得感到那股恨意令人背脊发凉:「只是个误会,需要用下半辈子去惩罚他吗?」

淑娟摇摇头:「姊姊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崔大哥愿意认错,她当然不会这么做的。」

大东抓着头皮心里咒骂:「该死的老崔!不,这个冥顽不灵的老爸,显然就算老死也不愿低头认错,妈妈也真是的……」

不过这件事应当没这么简单,他的时间所剩不多,心里警惕起来,眼前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想办法扭转这个局面,虽然要冒着改变历史的风险,但为了母亲,他没得选择。

另一方面当然是眼前的淑娟,他恍然自己无法实践承诺与她厮守,种种的问题接踵而来,这下他可是一个头两个大。

(三)失控的片段  ***********************************父母之间的误解促成两人悲惨的晚年,大东的出现冥冥中使剧情步上既定的历史轨道,一切的爱恨情仇是如此的不可拂逆。  与淑娟的感情日渐不可自拔,在彼此心灵与感情上的磨合过程中,大东陷入极度矛盾的泥沼中,这一段无法割舍的跨时空之恋由於彼此的误解苦渐多於甜。  正当他徘徊在进退两难的窘境之际,悲剧突如其来,而不幸宛如传染病不断扩张,连带加深父母关系的背离。  懊悔总在错误之后接踵而至,当一切为时已晚,大东带着一丝希望决定不顾一切改变命运,断然写下乘车票根。  ***********************************  「喂、喂,这样好吗?万一……」大东紧张兮兮的看着钻入身旁的淑娟。  「看你紧张的,放心啦,我爸妈晚上早就不巡房了,你当我还是会踢被子的小孩呀?」她不禁笑着看着他。  淑娟三更半夜悄悄地窜进大东的被窝,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虽然佳人枕边相伴总是求之不得,但在这个淳朴年代这事总不是太恰当。  「你姊姊她……这样好像不太好。」  「姊姊应该不知道。」  「什么叫做「应该」?」  「我不管,休想赶我下床。」  淑娟娇嗔的模样令大东好气又好笑,他示意的轻拍床板故作正经的说:「这木板可牢靠?如果待会战况过於激烈恐怕……」  她贴紧他的胸膛无奈的说:「你真要……那我也没办法,顶多给爸妈发现,明天你就得把我娶回去。」  看着眼前妩媚的淑娟满怀送温香,不禁令大东心生疼惜,「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娶,好吗?夫人。」  接着两人在幽暗中寻着彼此的唇,夜色正美恰是说爱诉衷情的好时光,趁着撩人的月光扬起无边的春色。  自初嚐禁果以来,淑娟对性爱始有全新的认识,她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在肉体上获得这般昇华,揭开禁忌的帷幕之后,才知道自己过去向往纯真恋情的想法是如此可悲。  男人猛烈狂乱的侵蚀,进一步引领她触及自我情欲的极乐世界,那是一个无上的高峰,攻顶之后才能看到自己的全貌,充分享受纵情的淋漓尽致,但下坡蜿蜒其后,高潮是如此短暂,一瞬且永恆.  淑娟觉得自己正被一分为二,孔武有力的冲击一次次欲将内心的理智抽离身躯,留下一个期待被充满的灵魂。  在肃静的夜里,不管他们多么尽力掩饰,床板仍不免摇荡发出声响。  大东奋力地搂直她的纤腰,两人成坐姿,垂直而更深入的契合使淑娟愈加迷乱,赤裸躯体的深处期待被掠夺,渴望被征服。  眼前透来刺眼的白色光芒,淑娟紧紧箍着大东的背,身体不自觉跟着他的节奏迎合,攀顶的时刻又要来了。  「嗯……嗯……我要你……爱我……」  大东声声低吼,淑娟不住呜咽,夜很快再度恢复平静。  ***    ***    ***    ***  大东刚睁开眼就听到门外的争吵声,乍听之下似乎是母亲与老爸,心一懔,赶紧穿上衣服奔出房外。  淑娟站在门边一脸不知所措,母亲正扭头要回屋内,老崔站在阳光下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一看到大东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手指着他直呼:「难道你都是为了这个男的这么执迷不悟?这种野男人没根没良心,说不定明天一溜烟就不见,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瞎……」  他气呼呼的还没说完,母亲一转身打断他:「瞎了狗眼是吗?没错,我是瞎了狗眼才会跟一个老是怀疑我的男人在一起,不过,这一切到今天为止。」  母亲再回过身时,脸上滑过两行泪,匆匆地自大东身旁掠过。  而老崔则是愣在当地,淑娟焦急地忙着缓颊:「崔大哥,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姊姊了。」  老崔这种粗线条的男人一旦打翻了醋醰如何能冷静下来,瞪着双眼杀气腾腾的冲着大东恨恨地说:「你好,你真好。这样你得意了吧?这事我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话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人。  大东看着他的身影,感觉相当複杂,年轻而血气方刚的老爸确实活像一块炸药,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以后可能也不会有。  淑娟望着老崔的背影叹着气,「崔大哥真是一根肠通到底,他早上刚来时还好声好气的想跟姊姊说提亲的事,但说到那天的事嘴里的话就硬是越说越绝,姊姊当然气疯了才说傻话。」  大东没答腔,心里明白事情已演变至历史性的关键时刻,两人之间由爱生恨的伤口正逐渐扩大,且速度超乎想像的快,而他目前除了焦虑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这件事让闵大哥知道了……」淑娟两手撑着脑袋直摇,「我不知道,姊姊的脾气像极了爸爸,大多时候是个好好先生,但拗起来谁也说不通。爸妈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唉,我真担心。」  大东方才恍然,原来母亲的个性是遗传自外公的,「那你像谁?你妈?」话才刚说出口,大东接着又摇着手说:「算了,我不想知道。」  淑娟噘着嘴说:「人家也不见得要告诉你。」  「不说就拉倒。」  「什么「拉倒」?」  他想起这是自己时代流行的语法,但心烦意乱也不知从何解释,索性对淑娟的疑问充耳不闻。  「我想去走走,来吗?」  说完迳自朝屋外走去,淑娟看出他心事重重随即跟上前,「等等我。」  ***    ***    ***    ***  小丘上,未来将添一座坟,而冰冷的土地里母亲在此长眠。  他和淑娟比邻坐在陡峭的斜坡上望着远方的田野,美好的时代难得一见的风光,然而他心里却充满愧疚,徒叹辜负良辰美景,想到此不禁深感无奈。  「你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呢?」  「是吗?」他搭着淑娟的肩膀,将她缓缓靠向自己,一时感慨万千,「这里说好真是不错,说不好嘛……就是缺乏了点进步气息。」  大东心里不禁期盼有支手机可以让他直接在空中与父亲对谈,不用见面或许就可以避免剑拔弩张的场面,说不定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就算只能留个语音也好过现在一筹莫展。  「乡下地方本来就比较落后,这也是没办法的……」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仰起脸望着大东,「我从没听你谈过家乡,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想起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年代,此时的大东讶异自己竟没半点怀念,但自己已婚的事实却让他良心上感到对不起淑娟,猛地想起她在辈份上又是自己的阿姨,心里当下五味杂陈,暗叹一个老是做错事的人,到哪个时代同样都会干下蠢事。  「我的家乡没啥人情味,朝九晚五的紧凑生活,不会有人怀念的。」  淑娟瞪大眼盯着他看:「这么说……你喜欢现在的生活?」  「当然啊,天天都像在度假,多好。」  淑娟倍觉感动的倚着他,轻轻的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人家天天都在为这事担心受怕,心想你回家乡时一定不会带我一起走,与其如此,那一天最好永远都不要到来。」  大东脑里「咚」的敲起警钟,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当有一天他必须回去自己的年代时,淑娟呢?而全身麻痺的症状……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着双手说:「奇怪?这几天麻痺的症状好像没再发生了?」  「咱们村子的老医师功夫在行,这点毛病喝几帖药就能根治了吧?」  说也奇怪,原本猜想以为自己投胎到了母亲肚子里,让同个时空有两个自己因而产生错乱的现象,现在却消失无踪,似乎从未发生过般。大东虽不能肯定是什么原因,但忍不住心喜,这样一来他也许可以赖在这里,想到能看着自己出生长大不禁莞尔。  「看你,刚刚还在叹气,现在却在那傻笑。」  他想把这份喜悦与她分享,搂着她甜蜜的说:「不要瞎猜,有你在我舍不得走,想到说不定能在这待下去,心里当然就快活啦!」  「真的?不是骗我?」  他低头在她脸颊上轻啄哄着:「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淑娟脸上却没有笑容,半晌才站起身背对着他,顿一了顿方说:「风云、雷火、万剑、黄昏、天荒。」她忽地喃喃自语。  大东不明所以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  她回眸一眼,柔情似水的说:「这五个就是史艳文在西康所破的五城……」  大东一怔,心想过了这么多日,剧情早该推演到这里了,但淑娟说了出来是不是意味她知道了什么?  只见她的视线重新落在远方的山陵线上,慢条斯理的说:「你早知道了对不对?这绝不是瞎说可以猜到的。我对你而言,难道不如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吗?」  他当下彷彿受了一记重创,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  「不打算向我解释吗?还是无言以对?」她回过头凝视着他,人的心虽易藏有秘密但眼睛却不善说谎,大东眼神闪烁心虚不已。  「打从相识以来,你没有一天不心事重重的。我难道不值得你倾诉心声吗?  你到底有多痛苦有多么不快乐,这些事你还想瞒我多久?既然在这里让你感到难过,你又怎么待得下来呢?」  大东显然忽略了女人心思向来慎密,内心在该与不该之间挣扎,犹豫是否直接告诉她真相。如果不坦诚相对,良心何安?但即便是说了,这个时空恐怕也没有人会了解,因此他是绝不能把来龙去脉告诉她的。  「淑娟……」他抚摸着她的脸静静地看着她,尝试将可能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我知道对你不公平,但那是有苦衷的……」  淑娟纤指放在大东唇边打断他,眼眶里泛着泪:「我宁愿你什么都没说,也不要有事瞒我。我最宝贵的都给了你,难道还得不到你的信任?」  她起身离开小丘,大东脑海一片空白。他想追上前去全盘托出以得到她的谅解,但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说明白的,望着她柔弱的背影,深深的罪恶感让他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渊。  ***    ***    ***    ***  大东离开小丘后,回到老家试图跟母亲谈谈,但外出数天的外公外婆恰巧回来,碍於这个时代对未婚生子仍无法接受,为了替母亲保密,他一时也找不到机会。  乡间的夜晚来得无声无息,一家人的晚饭时刻瀰漫着诡谲的沉默气氛,外公发觉其他三人似有异样,终於不吐不快:「我们两老不在家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淑娟放下碗筷强颜欢笑的说:「没什么,这几天太阳大可能中暑了,大家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外公外婆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大东,我这两个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好提的?」  大东只好配合淑娟试着隐瞒下去:「呃……闵大哥,真的没什么,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应该是我给她们添了什么麻烦,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  「怎么会呢?远来是客,这点我们这些乡下人倒还懂得,我这两个女儿肯定不是因为这事。」  淑静倏地搁下碗筷,沉静的说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跟崔大哥之间的问题,我……我怀了他的孩子。」  外公外婆口里的饭还来不及嚥下去,吓得差点噎到。  两人脸色发白诧异的望着淑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心里的震惊大东完全能体会,不禁忧心地闭起双眼,心里直呼:「妈……你又何必……」  「砰!」的一声,外公扬手猛地往饭桌一拍,声色俱厉的说:「这还得了!  造反了!这个姓崔的得给我一个解释,谁给我去找这个兔崽子来给我好好说说这是什么道理?」他握紧双拳不时敲击墙壁,显得气愤难消。  外婆也动了肝火,语调高昂的说:「淑静,你向来懂事洁身自爱,就算是论及婚嫁的对象,怎么能八字还没一撇就捅出这篓子?万一人家不认帐,那你以后在这个村子还要不要做人?」  岂知母亲起身冷若冰霜的说:「我不需要他认什么帐,这个孩子我一人生我一人养,跟他毫无干系!」  话说完,头一甩她就奔回房间,门「砰」的应声紧闭。  眼前的演变让外公外婆终於察觉事有蹊翘,转而望着淑娟,希望从她身上查出真相。  大东不忍她受责难,随即挺身解释:「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那天要不是我因为思念母亲过於悲伤,使得淑静好心安慰,没想到却造成崔先生的误解,两人才弄到这个地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责备的话,请两位给晚辈一个赎罪的机会。」  外公一愣,良久才拍拍他的肩膀满脸失望的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但……  这跟淑静未婚怀孕所犯下的大错并无关联。」说完,就缓缓地走回他的房间,那一瞬间,外公似乎老了许多。  而外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角挂着泪不停的摇头收拾碗筷就走进厨房。  不消一会儿,饭桌上只剩下大东跟淑娟,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但大东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件事在这个家将会招来史无前例的风暴,外公外婆与母亲之间已然有了心结,往后会怎么演变他实在不敢揣测。  但他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与淑娟之间也产生了信任危机,一家四口的感情都直接或间接的因为他这个「外人」发生剧变。  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才行:「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在尚未酿成遗憾之前,我得赶快找妈妈谈谈。」  忽听淑娟幽幽的说:「我终於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关心姊姊了。」  「什……什么?」  「女人有女人的直觉,你看姊姊的眼神就是不一样……」  大东整个人一凉,终於了解她话里的意思之时,还来不及解释淑娟已离开饭桌。  「糟糕!她以为我对妈妈……唉呀!怎么会这样?」大东在心里懊悔不已,自己回到这个时空完全是因为意外的巧合,而活生生的母亲摆在眼前他当然会投以关爱的眼神,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会跟淑娟擦出爱的火花,而在她面前大东又免不了多问了几句有关妈妈的事,而在小丘上的误会尚未冰释,加上方才实则袒护她却被当成为母亲开罪的行为,他这下有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唉,这件事暂时搁着,眼前爸妈的事才是当务之急,淑娟……唉,总有机会解释的。」  ***    ***    ***    ***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大东心烦意乱的在庭院望着夜空发呆正苦恼没机会跟母亲聊聊的时候,却没想到母亲正好走出屋外透气,看到他独自一人,遂在他身边的石阶坐下,大东看到她,精神都来了。  愁容满面的母亲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大东不由得心疼,关心的问:「睡不着吗?」  「这该是我问你才对。」母亲浅浅地的笑。  「唉,我是不是不该来到这呢?也许是我才使得你们……」  「那不是你的问题。我和崔大哥或许是有缘无份吧,就算我们本来会结为夫妻,但在那之前能预知彼此的信赖度根本不够,避免变成往后的怨偶,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她这么说,大东原来要说一些安慰的话相形之下成了废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腔。  「我跟崔大哥相恋多年,我欣赏他老实正直的个性,但相恋容易相处难,真正遇到考验的时候才能看出我们的感情究竟够不够牢靠。目前的情况看来,是否要继续还值得考虑。」  「你难道不会感到有些许遗憾吗?」  她摇头,平静而笃定的说:「已经发生的……若能避免未来的悲剧,不能算是遗憾。只是我怀了他的骨肉,才造成我们现在纠葛不清的情形。」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或许你也会觉得我的想法过於前卫,我始终相信感情是两人过一辈子的基础,如果经不起考验,就算有了身孕也不应该继续在一起,你想想,两个不快乐的人绑在一起是不是没什么道理?」  大东对母亲的刻板印象有了新的突破,她的观念在自己那个时代司空见惯,但在这个年代,母亲可以说是新女性了。如果这个时代人工流产的技术就像未来那么发达,现在可能也没有他了。  想到这里,他背脊凉意陡升。  只见母亲喃喃地说下去:「但是未婚生子毕竟难容於现在的社会、世俗的眼光……」  母亲抚着秀发思索一会儿说:「这是事实,但是爸妈从小教育我们两姊妹要懂得独立,因为女人总是被当作男人的附属品来看待,如果不能自食其力,难免会落得吃山山倒的悲情角色。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未来会怎么样,我会生下他,在适当的时机同样会教他独立的重要性。」  他想起离家时母亲严厉的要他不得回故乡的嘱咐。同样是面对坎坷的命运,大东自叹这方面完全没遗传到母亲坚强的特质。  「这孩子……以后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谁是他的父亲吗?」他想知道,母亲是否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不让自己知道老崔就是父亲的事实。  但母亲的口吻却不是那么肯定,「上一代的恩怨怎么说也不该让下一代继续承担。我只希望我可以把他照顾的很好,尽一切力量弥补他没有父爱的遗憾。至於父亲是谁的问题,我还没想过,看缘份吧,未来谁也不知道。」  关於未来他可是一清二楚,母亲显然不排斥让自己知道谁是父亲,那么为什么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崔就是爸爸呢?大东几乎可以肯定其中必有典故。  两人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母亲又说:「为什么我始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呢?真是奇怪,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母子连心,这倒难怪,大东不假思索就回答:「当这孩子长大,或许到时你就会知道一切的答案!」  母亲好奇的问:「为什么等孩子长大我就会知道答案?」  「关於这件事……」  大东站起身语意深长的说:「你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学会独立,而且让他陪伴你,相信我,他会想知道谁是他父亲的。」  「也许吧!」  时间已晚,她起身准备回房时回头又说:「有时总觉得你这个人讲起话好深奥,呵呵,不过你说的我会牢记在心的。」  望着母亲的背影,大东感叹时间的巨轮似乎都按着轨迹走去,半点也由不得人。  夜半露水让人感到寒意,回到冷冷的房间辗转难眠。  这晚,淑娟并没有来到枕畔,只有寂寞随侧。  他整个晚上虽然睡着浑浑沌沌,但第二天还不到正午就急忙四处寻找淑娟,或许是她刻意躲避,大东忙了一个上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他甫自溪边往小丘走来,心想她大概还在气头上,打定主意晚些时候遇到她再好好解释之际,对面迎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人也在打量他,好一会儿,两人一照面大东才如梦初醒的说:「春婶!你是春婶?」  眼前陌生人这么一叫,可把春婶吓了一大跳,「你……你是?」  大东打趣的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碰到你,你看起来好年轻哩!」  春婶不明所以的直盯着这个年轻人,大东也顾不了许多,劈头就问:「你看到淑娟了吗?呃……就是淑静的妹妹那个淑娟,你见到他了吗?」  「呃……淑娟哪,刚才两姊妹往后山竹林那边走去了,你……还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位呀?」  「喔,真的?太好了!春婶谢了,晚点找你聊。」话一说完,腿一拔就往后山直奔。  春婶在后头直嚷嚷:「喂……后山不是那头,左边……是左边那条路呀!」  ***    ***    ***    ***  大东绕了一段路越过陡升的山坡才走进后山那片竹林,青翠而茂密的竹林随着风势摇曳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曾说过后山有片竹林,林边有块邻近悬崖的石台,因为甚少有人经过,只有几枝木条架构起简单的围栏,因此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到后山玩耍。  仰望整片竹林虽茂密但幅员宽广,踱步其中带来心田片刻的宁静,他从没想过故乡居然有块这么天然的避暑胜地,一时几乎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心旷神怡之际,大东远远地看到前方的人影,那是母亲与淑娟。  两人站在竹林边陲一块硕大而光秃的石台边,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直到接近约莫三十步的距离才听到淑娟说着:「趁崔大哥还没来,姊姊……我有些事想对你说。」  「咱姊妹俩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怎么突然慎重起来?」  淑娟低垂着眼皮,犹豫半晌才说:「大东喜欢你。」  这句话让母亲及不远处的大东大感震惊。  母亲皱着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的问道:「淑娟,这事你打哪听来的?」  淑娟接着说:「我知道你一定很难相信,但请你听我说完。我想了一整夜,最后还是决定先知道你的想法,只因为……我深爱着他。」  母亲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演变所震慑,只是静静地听她娓娓道来。  「打从他来到我们家,我就对他产生好感被他所吸引,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以为他也是爱我的。但渐渐地我发现只要你出现在他面前,我就变得好渺小……」  淑娟哽咽的无法继续,母亲似在心里咀嚼她的话,同时间两个女人两样情。  「但是一个是从小就疼我的姊姊,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你跟崔大哥约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只要姊姊愿意告诉我你的决定,不论如何,我也会做出自己决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我也不会后悔。」  面对妹妹真诚的坦白,母亲语气平静地说:「你想知道我会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对吗?如果我选择与崔大哥和好如初,你就会尽一切力量挽回大东。如果我放弃崔大哥,你就成全我跟大东,是这样吗?」  淑娟默不作声,两人心照不宣。  大东暗叹:「这个傻瓜,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只听母亲抚着淑娟的脸安慰她:「傻妹妹,爱情没有先后也不该分尊卑,男人更不是物品,没得划清分野的。」  「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姊姊跟他我都无法割舍,所以……」  母亲接着说:「所以你要我做出选择……」  话还没说完,老崔出现在另一头不远处往这边走来,母亲看到了,回过头对淑娟说:「好吧!你马上就知道我会怎么做。」  老崔一脸尴尬的来到母亲与淑娟眼前,既无以往的亲密也说不上陌生。他困难的望着母亲,淑娟渐渐止住啜泣。  「约在这地方,总有什么要说的吧?」  母亲跨前一步面无惧色的说:「我们结婚吧!」  那冰冷的口吻着实让老崔愣住,吞吞吐吐的应着:「什……什么?」他顺了顺喉头,表情虽缓和多了但仍迫切再确认一次:「你说……我们结婚?」  母亲点了点头,一旁的淑娟早已泪流满面,她太了解姊姊了,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让自己放手去追求真爱。  「姊姊……你……」  淑娟话还没说完,老崔憨笑的脸突然武装起来:「可是……那你那个不要脸的野男人呢?该不会是拍拍屁股走人了,所以你……」  听到父亲不近人情的话,大东终於按奈不住大骂:「混帐!」说着直奔石台处。  他的突然出现,让在场的三人始料未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崔望着母亲气呼呼的说:「我就知道,你根本是耍着我玩!」  大东无法继续忍受父亲对母亲的侮辱,指着他恨恨地说:「你根本不值得淑静的爱,愚蠢、自私还冥顽不灵。自始至终,这都是你自导自演的悲剧!」  老崔哪堪如此指责,握紧拳头不住咆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这傢伙造成的……」  大东随即回击:「我跟淑静之间根本没有男女暧昧关系,若有……」他将淑娟一把拉向自己紧紧搂着说:「也只有她,因为我跟淑娟彼此相爱着。」  大东的一番话语出真诚,在这节骨眼,淑娟终於知道他的心是属於自己的,泪水终於溃了堤,而所有的猜疑与痛苦一瞬间化为乌有。  老崔则发了疯的嘶喊:「胡说!那天我明明看到你倒在她怀里,亲眼所见岂是误会简单几句可以矇骗,你们现在根本是演戏给我看!」  在盛怒的情况下,老崔愈加的理直气壮,他转而抓紧母亲的手咄咄逼人的质问:「淑静你说,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我们说好提亲之后就把你娶进门,才一天而已你就变了样,这傢伙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吃了什么药,让你姊妹俩事事都护着他?你说!你说呀!」  母亲奋力挣扎想要甩脱他,但越是如此老崔手箍得越紧,她痛的不住哀嚎:「放手!你抓痛我了!」  真相越描越黑,情势急转直下,为了保护母亲大东心一急想也不想,挥拳打在他脸上,老崔应声而倒,母亲情急见真心,直喊:「崔大哥!你怎么样?大东住手!」  岂知,老崔失去了理智,猛地奋起直扑大东,淑娟在千钧一发之际倏地推开他,猛烈的拳影直击嘴角,一个踉跄淑娟禁不住便往后栽下石台,大东没命的抓住她的手,但下坠之势虽稍有迟滞却未歇止,淑娟正一寸一寸的往下滑。  眼前瞬间的巨变老崔也吓傻了,向来冷静的母亲此时双手摀着嘴失去方寸,大东心急如焚使尽吃奶的力气揪着淑娟的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别放手!  千万……别放手……」  挂在半空的淑娟仰首望着心爱的男人,眼里泛着泪,缓缓地摇头:「原来我们最终还是要分离……」  母亲此刻回复了神智,不住的急喊:「淑娟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淑娟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勉强微笑,轻柔的对大东说:「来不及了……东……  不要忘了我……我爱你,来……来……世……再……见……」  她的手终於滑脱,窈窕的身影坠向悬崖深处,像一颗即将投入溪水的石子,大东垂着手脑海一片空白,手心还留有她的余温,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淑娟,他始能痛苦的嘶喊:「淑娟……别走……」  嘶喊很快化为悲痛,山谷间仍回荡着他的哀嚎:「别走……别走……别……  走……」  老崔跪倒在地痴呆的望着双手,不知所以的喃喃自语,母亲则早已昏厥。  时间彷彿停止,空气似乎凝结,大东突然抱起昏倒的母亲,疯狂地奔向来时路。他已记不得一路脚步是如何错乱无章,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脑海全都是淑娟临别而无助的眼神,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不知过了多久,大东回到老家把母亲安置在床上,墙上的挂钟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七个小时,这七小时像一世纪般漫长,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房间摆设之际,始感到体力不支,人无力的滑坐在地板上,开始抱头痛哭。  ***    ***    ***    ***  当大东猛然睁开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床上的母亲仍沉睡。  趁着还有一些时间,他整理自己的思绪,思忖着:「七小时前,淑娟坠落悬崖,那么应该要回到八小时前的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既然老爸赴了约,那么淑娟应当会去找他,所以很可能在他家附近可以碰到她,而我也不会在那里出现。」  打定主意之后,他找了张白纸在上面写着:「昨天,八小时前,苎景村,闵大东。」  写妥纸条,他望着母亲,不知她是否正困顿在恶梦之中。  恍然间,他把过去的记忆和今天的遭遇串连起来一切竟顺理成章:「妈妈从没提过她有一个妹妹,或许是淑娟间接因为她离开人世,所以她不愿再提起这段伤心往事。这样推论的话,我自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可能因为他过失杀人在监牢里度过了一段漫长岁月,两人也因为这件事无缘结为连理,「恨」遂造就了往后的故事。」  不过他也难辞其咎,母亲在自己离家前叮咛不可回家探视,恐怕也是因为怕自己发觉了墙上字意,在意外的情况下回到这里重蹈覆辙。  但天意难测,导致往后悲剧发生的因子,竟在冥冥中全都到齐了。  但他千百个不愿淑娟就这么离他而去,父母的仇恨也尚未化解,就算回到自己的时空之后唯一的差别也只是知道了前因后果而已。  他望着梳妆镜,也终於了解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那些字,而现在他有机会做出改变。  「如果我不留下字迹,那么我或许就可以陪着妈妈,但是……」  他想起淑娟痴情的爱,暗自愧疚:「但是以后的我也不会知道有关淑娟的事了。她曾经留在我心里,我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以后的我,就没有现在的我,如果我现在没有留下什么,我的记忆里是否就会没有她呢?」  大东无法坦然接受淑娟已然香消玉殒的事实,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他的心里深深烙下了淑娟的爱。  他在厨房灶炉下找来一根细长的木炭,飞快的在梳妆镜后方墙上留下字迹,挂钟终於逐步敲起十二响,他点燃了纸条,心里殷切的盼望:「未来的我,你一定要发现这些字呀。」  他不舍地再看一眼母亲的容颜,发誓要化解父母的误会,接着眼皮果然越加沉重,在仅剩的一丝清明中他喃喃的念着:「淑娟……等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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